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ㄟ,我回來了與我出去一下下喔:覽邱靖婷《客廳 家庭故事的軸線》

林楷倫


家是如何開始的?
看怎麼將家切片,或是被家切片。

開門:門是刃,也是隔層

我不知道讀者的家門是什麼樣子。我的家門有兩扇,一扇是阿公阿媽家的紅色鐵門,費力推開,紅色的漆磨在地上,久了生鏽,也發出指尖摩擦黑板的聲音。阿公阿媽不會把門關起,他們總會等待有人回來,我也習慣不把門推到最後(那太吵了),悄悄地進門,悄悄地關上。
門的開闔是邀請,是共享隱私。
同時,門也是鍘刀。
幼年時,被紅色鐵門夾過,指甲的瘀血是用燒熱的針插入指甲縫隙。
另一扇門是從高空緩緩落下的鐵捲門,那個家是我與我爸睡眠的家。早上鐵捲門開,生意也開始做,晚上鐵捲門關,是正式休息的儀式。從三樓的家走到一樓的生意場所。家的過渡到生意場所,我始終得思考下樓要穿什麼,在三樓的音樂要放多大聲。甚至,臨路的家連窗戶的縫隙都會跑入灰塵,灰塵透露了外洩的私人生活。
家,是私人生活與公開生活的界線,是隱私的最後防線,大多也藏有幾個隱私的暴露狂。

因為,家是人組成的。組成的人是家人吧?

第一個客廳

我走入邱靖婷於不存在劇場的客廳。先打開一扇門,那銅褐色的落地窗門,透露出這家屋的歷史,門框的形式有獨特的存在意義,白鋁色是早期的、銅褐色是經濟起飛、現代則是厚實的氣密窗。踏入門內,瞬間想的是:「要不要脫鞋呀?」這類賓客入戶的問題。刻意踩著黑色,避開白色的布簾,深怕自己從外面帶來的沙土污染了別人的家,然而路是白的,地面是黑的。
在那些白色布簾與其做成的沙發間,放起成長、移動與許多人談論家的言語,沙發與客廳是家人交流的空間,是在各個私人房間裡獨特的公開空間,說是客廳,其實是家廳。

在客廳看電視,在客廳發呆,在客廳放鬆。
客廳各個角落都是主人的。我在客廳繞繞,繞到私密藏匿之處,那裡有一本書。
秘密相對於公開,秘密是不能說給他人的,同時,秘密是有暴露性的,當暴露出自己的秘密(自願地)那是種信任的禮物交換。
那一本書,在布簾後的角落,是沙發坐墊與坐墊間的縫隙,遺漏了餅乾碎屑與一些口袋掉出的零錢,放入了好多不經意的自己。我們只是在沙發上坐著,身體自然掉落於沙發的裡頭。家是有機生物嗎?是生物讓家有機運轉?不,我只是東西忘了,我只是把一個秘密藏在哪裡,我也不清楚,但還在家裡吧。

將手錶反戴,秒針倒退一格也無所謂,無所謂準時。只有在暗房和獨自一人的時間,那東西才真正重要,手錶是帶給別人看的,也帶給自己提醒著別人存在而看。
——邱靖婷

他在不曾離開的客廳翻閱,嘲笑過去,他將手錶校對,但刻度落下,不知道醒在哪邊。
——邱靖婷


家是共有的,時間也是,手錶也是。
手錶與時間並不是雞與蛋誰先出現的問題。家也是,聚在一起成為了家,人多了必然有人想要創造規則,時間是一種規則。
私人房間與客廳、餐廳也是。

遊走與逃跑的那些

我遊走在不存在劇場,遊走在《客廳 家庭故事的軸線》,從展覽到塗滿各色的廚房,上樓,那透天的樓梯喚醒我原生家庭的家庭記憶。對我而言,原生家庭這四個字像是髒話,會把自己的親緣說成原生家庭,往往不幸。我走上樓,陡峭的樓梯,希望像是在樓梯間暫喘,到達二樓,房外寫著非請勿入。我是誤入這空間,謹守他人家務隱私與公共的分界。在走廊往前走一些,在沒封緊的門窗間,窺探溢出。我仍然走在家庭故事的軸線,有點緊張,是因為我是客人,理應待在客廳。

回到一樓,回到第二個客廳是展覽空間本身的客廳,矮小的木椅沙發,一張橢圓咖啡桌,兩人在那吃飯,湯水放在塑膠袋裡,紙碗在外。沒有電視,兩人沒有刻意對坐,隨意坐在自己舒服的位置上,如同在家。客廳的沙發總是呈現三個邊,不會變成完整的長方形,沒有第四道牆需要打破,有人會凝視嗎?如果有人看我們在客廳的樣子,會不會很糗呀?
我一邊聽著展覽的影片,一邊聽著第二個客廳發生了什麼事情。
喝湯吃麵問要不要喝飲料,手機解鎖,笑,站起走路時拖鞋啪啪聲響。
一人走到我的空間時,他打開廁所,我直盯前方的影片,卻仍然知道他只是要洗個手。
我們在同一個空間裡,分布於各個小空間,默默地有默契。

「慢慢看。」靖婷對我說。
同時自我介紹。
我也自我介紹。那一刻的尷尬,真的很不家。

家的無所不在

當我放鬆下來時,前方播放著趙祐萱與黃于庭講述自己的生命經驗,從家屋、搬離、搬入的生命遷改,我那一刻確認了家是種無法得知副作用的輻射。我在兩人的故事裡,那些獨特且些許不適感的異地故事中,感受到自己的家庭如何輻射潛伏於身上。人是如何社會化的?除了家庭教育,最重要的是異出家庭教育,異出是溢出,是陌生,是異域感。社會化後的我們,我們會說是長大嗎?怎麼長大的?最明確的回答是傻傻地笑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

家的無所不在是掉入異質空間的不適與興奮害怕混合情感。
反過來說,無所不在的家是可以讓人放鬆的。

在家人的車後座暈車,隨時說我好想吐,停在路邊讓我狂吐,那是多麽地醜與糗。有人會下來拍拍我的背,有人會在車上喊快點啦。
我知道,他們說的話沒有惡意,只是直接了些。
我看著他說童年是暈,若有似無的出遊,童年是霧,一切矇朧。
我想起我幼年時,每日十五分鐘的幼稚園通學。在巨大的美國房車裡,整車紅色的真皮皮椅,後座是可以躺人的大小。七公里路程,覺得好久。前方的父母,說過什麼我都不記得了,我只記得通往學校前的交叉路口。父母送完我上學,他們再回到這路口,往都市前去。有時很想陪他們去,但他們所嚮往且駐足的地方是令人不自在的。
再長大些,我得在那些地方演得像是機巧的孩子。
那條七公里的路好長好久喔,六歲的我有多少的比例花在這條路上?
那條路途通往幼稚園,那是一天的一半,無父無母無親人是我幼年一天的一半。

於是,我的童年被父母所謂的「繁忙」所忘卻。屈指可數的長途旅行,體感像是公路旅行,台中到墾丁,就算多暈,也得吞忍那些嘔吐。因為這樣才乖乖喔。
我也忘卻了許多我的童年。
童年的影像如同晃動手持的影像。
我哪知道留下來的是陰影還是光影。

回來還是暫留?

離開《客廳 家庭故事的軸線》之前,我在想要怎麼離開。
躲在沙發後方看了靖婷的文字,對他說關於寫作的幾些,他說他會加油。
我們交錯在沙發後方,那是家的縫隙,無人管的世界。
小小的展是四個客廳,一個是展覽,一個是投影與自述,一個在中間是真正的生活。最隱密的反而是騎樓下的納涼空間,有煙灰缸有昨日剩下的飲料罐。那都是客廳,客廳不以客為主,而是以主人所構造的空間,誰在那裡誰就是主人,那裡就是家。

當要離開這個家時,我悄悄地走,我沒有跟裡頭的人說,也沒留下什麼,只是日常生活的出去一下。

我出去一下喔,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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