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點──關於邱靖婷《客廳》
陳慶倫
馬路對面是一所小學。那是一間很小的學校,像這樣隔著馬路,一眼就能看完。外婆家的每個人都從那裡畢業。校門邊,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多了一家飲料店,黑色招牌,賣果汁。飲料店紅極一時,最大的特色是裝在高高的透明塑膠瓶裡,果汁因為比重不同,呈現出繽紛的色彩漸層。每一杯飲料,依據不同的顏色搭配,被命名為日出,為愛,為火。淡紫轉白的是月光,湛藍與橙黃為季節。
不妨這樣去想像:當我們因為某事啟動記憶,而那些記憶著實存在於我們內部,一個人便也像是一杯分層的飲料了。
這樣的情況,換句話說,是有兩種時間,同時存在於一個人體內;繼續想像下去,我們還會知道,那些不斷朝深處潛沒的,必定是因為擁有較大的時間密度。
愈積累愈多,愈多愈遙遠。本該如此。是以,當久遠的記憶忽然湧現如初,就形成一種逆反(唯一可能的一種)。同時,連帶著一種因超量所致的身體不適。
違反日常。可能疼痛,可能麻木,也可能是──如靖婷前作,自童年一路朝往後時間裡延伸的暈眩感。展場內,原先完整的一輛汽車今已拆解,僅存一扇車門與空蕩窗框。投映的錄像邊緣渙散,影中非我,以相仿的,對記憶形式的模擬,與另一件新作品,在更大的空間中對望。
這是推門所見。地毯上,浮著一座白色沙發。沙發後面,遺落似地放著同一本九宮格〈初醒〉。褐色地毯割出的走道繞牆,通往廚房最底。透過玻璃紙,室內光度暗暖,像沒開燈的客廳。頭頂的電扇空轉,阿公阿嬤剛吃飽,各自躺在地板午睡。這也是沙發上投影的整體色調:短暫的戶外光線,穿門進屋。客廳裡,我坐在電視上看沙發。
光線充足的時候,我看見鑲在鐵盒裡的門鈴,想起指尖和漏斗。長巷外的整個世界,日光,和日光帶有的閃現五角形,便是經由漏斗底部最細小的一點滔滔傾入。那也是一條安靜的巷子。鳥鳴在影格之外。嬰孩時醒時睡,逗弄的話音空響,成為最大的聽覺。
在我靜定蹲踞的角落裡,一個空蕩而邀請的空間,於是包圍著我升起。
而我早已想著自己的事。讀大學的時候,在地下室的一面鏡牆前,我打開電腦裡的地圖。我蹲著,後來盤坐,在比預期中還遠的南邊找到家。手指沿著馬路去上學。進城,最先抵達的高中,相鄰的,如今已在空照圖上原地消匿的國中小,踏過平坦的廢墟,繼續向海,在離外婆家不遠的老店裡,喝了一碗魚皮湯。
我確實想起這些,且無由地,意識到一種長期的困鎖,心安於為每一刻嶄新的時間,疊合上一層舊的。無序,疏密不一,紛亂而倒錯,當渴望對誰提起,卻仍極近地貼眼凝視,在始終微弱的光前,而難以如實描述。
我還是經常想起「寫實」:十九世紀俄國小說,負擔著歷史紀錄,以長篇幅描述,向某一地域,僅僅數萬人的都市居民,介紹一個並不為多數人理解的,廣大的俄羅斯現實。
帶著某種報導文學的格調(托爾斯泰所描述的「事實」:使讀者信以為真,納博科夫所稱的「精準摹寫」),小說之所以記下那些已然不再改變的事,並非單純為了刻劃,或對任何客觀真實的瑣碎描述。其所指向的,往往是一種內心真實──事關人的存在狀態──一個更加理想,與集體妥善聯繫的,更好世界的可能。
越虛構的越寫實。作家以遙遠目光忖度,思索那些已然發生的,該如何被記憶。因此,創作即是以自身具備的多重視角,不斷試圖去接近的迴旋時刻,同時那也,並不存在任何保證。
是這樣。無關成敗,類此時刻,難免使人憂傷。
一旦明瞭自己正睜著一種特別的眼睛,浮空的沙發,便那麼像是一隻鬼。
童年之鬼:車後因暈眩,而幾已消散的視域,唯車窗上飄飛的白色衣物如眼底負像,隱隱發光,誘引時間成環,作為一切回返的原點。家屋於此,或許是作為時間之中的特殊標記──因根著土地,龐大而難以完整遷移,往往在我們離家以後,相對離去之人,成為某種更加永恆的證物。
劇場演出〈一種故事軸線〉裡,演員黃于庭和趙祐萱分別飾演自己,就各自過往開啟談話。順著時間流動,以名字的意義為起點,進入多層空間,最後收束於時間中的對位。關於家的記憶,兩人同時將視線投向過去,那些終究無法再次涉足,也無人能確知其恆久不變的記憶之居。
即便如此,這些(已然逝去的)地點,幻景似地依舊保有一個孩童長為成人所需的種種養分。只要我們想要,廢墟也能復現人跡。日日春又綠,澆花用的洗米水重新擺上窗台,廚房裡的人還在忙碌;佛堂桌上的紙條,小偷一訪再訪;用心裝飾的玫瑰精油,在聖誕襪裡出現好幾次,依然使人發笑。
經過被迫的移動與眾多紛擾,有人將安心的所在,錨定於陽光下一個正常家屋背後,翻牆穿巷的密室;有人將家的印象延展,推向童年屋外的大公園,盼求那不被遮蔽的,最初的充足光照。
無由串連,拼貼,剪接,恣意的凸顯,縮放焦距。記憶的方式於此變動不拘,朝著眼前的話語回應、聯想、增生。談話的標準只有自己,因此句句屬實──冷漠的母親,重病的父親。關係中的裂痕與和解,身體的感受。死亡,或如舒茲小說中,那些父親在死亡之後的存在。
回憶本身具有的速度差,現實中的時間差,以及那注定無法在當下知悉的,情感的訊息差,於此堆砌出一種清澈的敘述自由。所有尚未說出口的故事,得以繼續改動,直到某天,成為那唯一一種最和好的樣子。
藉著這樣的自由,劇場將以相仿經驗作為內裡,看似雜亂的對話兩端收攏,拉近,隱約合成一種穩固的,潛伏於所有關於「家」的記憶運作底下,隱密的平衡;同一種平衡,令那些置身於更長時間之下的諸多對位:外在真實與內心真實,家與移動,最初與最終,無與有,似乎,也都形同消弭了──和演出中,那些被放在舞台各個角落,為記憶空間定位的冰塊一樣。
倒回表演開場。側門打開,演員走上舞台,站在低於腰部的眾多燈盞之間。對話的開頭是:「這裡也太亮了吧。」「反正本來就什麼也沒有阿。」
什麼也沒有,即最初之地。日後不斷遠離,亦不斷復返的原點。
《愛因斯坦的夢》:「這個世界的悲劇即在於每個人都是孤獨的,因為昔日的生命不能與今日的相容。每一個卡在時間之流裏的人是孤獨地卡在那裡。」所幸那並非一種靜止。在此般復返中,作品試圖汲取的平衡,我總感覺,必然是與生活本身高度相關的:溫和地,堅毅地,伸向那亮白得難以注視的未來。
在那樣的景觀裡,記憶或許,真的,能夠一點也不讓人悲傷。